【新春小剧场】风和日暖·万木春
1
江停坐在院子里剪花,满院子的盆栽被他梳拢了个遍,摆在院子里,一盆一盆的修剪,谢檐喧也不管他,由他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,整个院子,只要江停不折腾她谢檐喧,随他去。
“谢老板,谢老板……你的快递。”
快递小哥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,站在“种玉”门口叫着。
江停回头看了眼正在工作的谢檐喧,放了手里的剪刀,起身出去。
“给我吧。”
快递小哥乐乐呵呵把一个巨大的纸箱递过去,“快递1号就不发了,谢老板要是还要买什么就抓紧了。”
江停签了名字把笔递还回去,“好。”
算一算,他住进“种玉”已经两个月了,这位快递小哥在两个月里给谢檐喧送了近40次快递,平均下来,一天送一次,江停简直难以想象他的老板究竟是怎么做到无时无刻不在购物的。
箱子很大,却很轻。
江停抱着纸箱进屋,放在堂屋的角落里,那里已经堆满了快递盒子,也不见谢檐喧拆。
出去剪盆栽的时候,从谢檐喧身后走过,跨过门槛,听见新来登记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谢檐喧。
“谢老板,他是谁啊?”
谢檐喧浑不在意地答了:“我家打工仔。”
“他好帅啊。”
“……你眼瘸了?”谢檐喧扭过头去看院子里的高瘦的背影,“哪里帅了?”
江停木着一张脸,往小马扎上一坐,继续修剪盆栽,仿佛对身后的对话毫无察觉。
“我……我能跟他相亲吗?”小姑娘有些害羞。
谢檐喧挑眉,轻叩了两下桌面,“吴小姐,他是我的人,概不出售。”
话音刚落,江停手里的剪刀咔哒一声,剪断了一盆四季海棠上开的最大的那朵。来不及把罪证藏起来,就被眼尖的谢檐喧瞧了个正着。
“夭寿哦,辣手摧花,你到底想干啥?”她穿着厚厚的棉裙,飞扑过来的时候带起一小阵风,清浅的鹅梨香拂过,她把那盆四季海棠抱远了些,然后对着屋里的小姑娘道,“看看,看看,人面兽心啊,竟然对我的花下手,好狠心的人,吴小姐,你可不能被皮囊欺骗。”
这人一向戏多。
江停眉心拧过一秒,“手抖。”
“哼。”谢檐喧把那盆四季海棠放到角落里,“剪子拿稳,再剪错一朵,我扣你工资。”
她总是这个样子,自以为凶巴巴,其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。
江停见过的人有限,清贵的、精致的、骄傲的……可谢檐喧这样的,还是第一次见,市井泼皮气沾了满身,却一点也不叫人厌烦。
2
送走客人,谢檐喧伸了个懒腰,歪歪扭扭坐在椅子上,“好累。”
江停看了她一眼,也没做什么重活,不知道她每天嚷着累累累是哪里累了。
“欸,江停……”谢檐喧勾着身子叫他。
江停剪完最后一盆,拿着小马扎进屋,“干什么?”
谢檐喧仰着头,脖子拉伸得老长,连带着嗓子都挤尖了,“今天小年啊。”
“嗯。”
“进入春节了,你不激动吗?我超激动的。”谢檐喧近日一直都笑眯眯的,心情好的不得了,感情是要过年了,她就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了。
江停在洗手间里洗手,水凉得刺骨,没一会就把他那双好看的手冻红了。
对于江停来说,过年与寻常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,在他的记忆里,这也不是值得高兴和被祝福的节日。
谢檐喧自说自话,越说越兴奋,然后一个跃起,拿着剪刀蹲在堆满了快递盒子的角落里,冲着江停招手。
她两眼发光,蹲在那里小小一只,笑容又大又灿烂。
江停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,那一片灰蒙蒙的回忆里,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生动的人,让人觉得好像只要跟她待在一处,自己也会变得生动起来。
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往谢檐喧那边走,“干什么?”
谢檐喧举起剪刀,像见了肉骨头一样,扑上去拆了一通,“这是我买的窗花,手工剪的,可好看了。这是贴门上的门神,左边秦琼右边尉迟恭,精神。还有小灯笼、大灯笼、中国结、红辣椒、插点鞭炮……”
一阵翻腾捣鼓,沙发上堆满了红彤彤的小物件。
“来,咱们今天先把这个大中国结挂在堂屋墙上。”谢檐喧举着一个硕大无比的中国结,对着墙中间比划,然后指挥着江停干活,“你去把院子里木梯子搬进来。”
江停任劳任怨,挽了袖子去拿木梯,然后看着谢檐喧跟窜天猴似的,顺着梯子往上滴溜溜爬,把那中国结挂好,回头冲着江停问:“正不正?”
江停的目光从谢檐喧身上移到中国结那里,点了点头。
往常动一下就跟要了老命似的谢檐喧,今儿倒是勤快得很,爬上爬下地打扮屋子,在门帘那挂了一排小灯笼,然后熬了浆糊贴门神……
江停跟在她身后,不远不近,不快不慢。
谢檐喧喘了两下,抱着巨大的红灯笼站到了大门口,架上梯子就要往上爬,一脚踩空了,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,幸好左腿勾得紧。
江停站在边上,见了这一幕,神色难得有些惊慌,两步并作一步站到梯子下面,嘶哑的嗓子大叫一声:“小心。”
可那谢檐喧还浑然不觉危险,笑嘻嘻地同江停开玩笑,“安心安心,我的功夫还是可以的。”
江停看着那张无所谓的脸,蓦地就起了一股气,心里一团火烧得恨不能把那人揍一顿解气。
大红灯笼一边一个,挂在了“种玉”牌匾的两边,夜里通了电,红通通的两团,就那样点燃了几分过年的喜庆气。
江停夜里睡不着,披衣站在院子里,直愣愣地瞧着两个红灯笼,夜里寒气重,甚至飘飘摇摇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,落了他满头,他却浑然不觉冷,一直站到天色将明,整个人都快要冻成一座冰雕了。
灯笼点了整宿,他也看了整宿。
红色的光团和谢檐喧那张总是嬉皮笑脸的脸在他的脑海里来回替换。
阳光破云而出,江停恍然发现,这一夜,他的心里,再安稳不过。
3
农历二十九。
藏春弄聚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,一共9个人,8间店铺的老板,外加一个江停,凑了满满当当一桌子人,就坐在“种玉”的大客厅里,开了暖气,烘得人发热。
大圆桌上热气腾腾,对门老钟除了是个裁缝,还有一手的好厨艺,谢檐喧坐在江停身边,戳了戳他的腰,“一年就只能吃上老钟做的这一顿饭,可得珍惜。”
江停平日里把谢檐喧喂养的红光满面,难得见她还夸谁厨艺好,想都不想问了句:“很好吃吗?”
谢檐喧比了个大拇指:“比你做的好吃。”
没由来的,江停有些憋闷。
藏春弄是个奇怪的地方,每个人都是奇怪的人,平日里各做各的生意,鲜少来往,过年了却像是一家人一样,正正经经凑起来吃团圆饭。
老钟惯常喜欢喝上两口,想拉上江停,却被谢檐喧半路拦了去。
“他可不能喝,让曲闻溪陪你喝。”
江停看着她白皙的手盖在自己的杯子上,将他挡在身后,然后侧头同他说:“你嗓子不好,还是喝玉米汁吧。”
江停微怔,许久才低沉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席上是他没见过的热闹,谢檐喧酡红着脸,一个一个邻居敬过,说着吉祥话。
每个人看上去都幸福又满足,好像对新的一年无比憧憬。
江停像个局外人,在这热闹以外看着,这一切都很陌生,让他有些手足无措,脸上便越发木然了。
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,握了握江停的手。
像个小手炉。
他想。
回过神,看见谢檐喧凑在他跟前,呼吸近在咫尺,吞吐间有醇香的酒气。
“来,我敬你。”谢檐喧举了举她的酒杯,“江停,进了我的门,就是我的人,以后我护着你,什么都别怕。新年快乐,平安如意啊。”
她吃酒吃得有些醉意,眼睛里浮了水雾,却亮得惊人,像从天而降的火球,落在江停荒草丛生的心上,刹那燎原,烧成一片。
江停一片死寂的心脏,失控地扑腾了两下。
像是错觉一般,他嘴角滑过一片弧度,转瞬即逝,嘶哑的嗓子应了声:“好。”
曲闻溪在一边支着下巴看,呵呵笑了半天,扯了扯谢檐喧的衣摆:“老谢,我给你这员工算了一卦,否极泰来,否极泰来。”
“也不看看谁的人。”谢檐喧打了个酒嗝,一屁股坐歪了,差点扽到地上。
江停眼疾手快托了一把,换了谢檐喧一个甜腻腻的笑容。
4
好安静。
空空荡荡的复式楼里像是没有一点人烟气,低调的浅灰色把房间衬得压抑极了。
桌上还有残羹冷炙,是凉了的牛排。
屋外有烟火蹿起,最高那栋楼就在公寓对面,外面闪烁着灯光,“新年快乐”四个字绚烂的刺目。
“你怎么不去死。”
突然一声尖叫从他背后响起,像是指甲在毛玻璃上划过,让人顿生鸡皮疙瘩。
他回头,空无一人。
“你怎么不去死。”
又是一声。
“你怎么不去死,江停,你怎么不去死……”
像是被扼住喉咙,火烧火燎的痛感袭来,江停猛地坐起,惊了一身的汗。
他大口喘着粗气,灼烧感依然停留在咽喉处,痛得难以忍受。
起身去前厅拿水,趿着拖鞋的脚步有些虚浮。
屋里屋外一片亮堂,每一盏灯都是开着的,谢檐喧坐在一把小椅子上,在堂屋里隔着落地玻璃门看着屋外的夜空,听见脚步声,回头,“你醒啦!”
她神色清醒,眉眼带笑。
年三十的晚上,应该守岁的。
江停忽然记起这个习俗,原来守岁是这个样子。
“来,过来坐。”谢檐喧拍拍身边的沙发,招了招手,示意江停坐过去。
他像是一只提线木偶,被谢檐喧操纵,走到她身边坐下。
“做噩梦了吗?”她轻声问。
“没有。”本就嘶哑的嗓子越发粗糙了,连发声都用了气力。
谢檐喧冷不丁伸手过去,在他脑门上抚过,“还没人能骗我呢。做噩梦就做噩梦,我又不会笑你。”
江停闭了嘴,嗓子疼,不想说话。
“你别怕,我今晚守了岁,妖魔鬼怪不敢来的。”她说着孩子气的话,“我给你的红包,你放在枕头下面了吗?”
问完又自说自话:“肯定没放,放了就不会做噩梦……”
她喋喋不休。
他安静不语。
时间像是被按下暂停键,屋外漆黑,只有两盏大红灯笼,照着门口那一亩三分地,像是照着回家的路。
江停乱糟糟的心突然就安静了。
鹅梨香清清淡淡浮在空气里,在他的身边,就像一只手,安抚他狂躁的内心。
“谢檐喧……”江停动了动嘴。
谢檐喧猛然回头,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双灯笼和一个人,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。
江停的目光从她脸上寸寸划过,然后落到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里。
他笑了,整张脸似雪山笑容,青松翘头。
“忘了跟你说,谢谢。”
谢谢你在我最饿的时候给我一碗饭,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收留我,谢谢你让我觉得……这个世界,待我还有一丝善意,足以让我想要活下去。
于是从此,万木回春,风和日暖。